


上海海派艺术馆最近举办邓散木先生(1898—1963)的展览,以“巨刃椽笔独称雄:邓散木的艺术世界”为题,汇集其家族珍档、人生轨迹的原始文献,书法篆刻的呕心沥血之作,及学术研究、文献日记等,以重现这位生于上海、近些年不再为人瞩目的近现代艺术大家的创作生涯。张建华、张京军、史军萍等诸先生为展览用心用力,非一二语可以形容。
这一规模前所未有的邓散木先生大展,其实也是请散木先生“回家”,且从中正可见出其铁笔孤愤与海派风骨。

上世纪六十年代,邓散木在北京家中治印
“邓散木”三字,于我个人而言,其实更有着一份特殊的亲切。无他,因为十多岁时在旧书摊初遇先生《篆刻学》《正气歌》,尤其前者,可以说是篆刻的启蒙读物,曾日夕观摩,受益良多。这一泛黄的1980年代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篆刻学》至今仍珍藏于书柜,八万字小楷让彼时年少的我感受着一份沉静与执着,现在想来,那对我无形中的影响应该是巨大的。
从2003年至今,20多年间在沪上从事艺文策划与报道间,有幸参与了诸多海上艺术大家的展览策划、研讨、发掘,包括对白蕉、钱瘦铁先生等都曾进行重新发现与书写,略有薄效。有些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上海对于邓散木先生却始终不见展览与介绍,直到去年,才听闻邓散木艺术馆在金山张堰镇开馆。其后张建华、史军萍二兄多次邀约,今年早春终得一访设于金山区张堰镇东河沿路15号钱家祠堂内的邓散木艺术馆,听收藏邓散木遗物的张京军先生述说与散木先生的缘分始末,复观先生留下的遗物、文献、日记、书法等,真动人心魄,令我长叹不已!

朱云樊(姓名印)
印象最深的是散木先生十多册袖珍日记,以草书密织,字仅芥子大小,如蚁阵排兵,其间文辞有惊心动魄者:“士贱惟余鬼唱酬”“阴阳不能贼我骨”——此乃1957年后,邓散木身陷“右派”泥淖,又遭截肢、切胃之厄,右手溃烂不能执笔,遂以左臂缚刀刻“夔一足”印的困厄写照。
散木先生留下的刻刀、笔刷与钳、木锉等并置,见出其金石精密之来处,而先生好酒轶闻则见出其人生狂狷处。据说他曾与人赌饮,竟尽五十斤黄酒,四座骇然。醉后常骂座,1935年与徐悲鸿于南京酒楼痛斥时政,邻座惊走。酒于他是浇块垒的熔炉,亦见出其对社会的悲愤与无奈处。

尤奇者乃1962年截肢后所创“三用活动历”,以机巧木构浓缩农历节气。一足残躯,犹思天时流转,倔强若此;而遗存的简陋书柜、红木榻、食笼等旧物,斑驳间透出文人生活的书卷气与烟火气,让人想见散木先生生前的偃蹇与隐逸。
先生的《篆刻学》中,八万字蝇头小楷工如刻版,再睹先生留下的手稿原迹,方知章法十四诀中“疏密如寒叟印疏可走马,轻重若粪翁朱文边栏沉雄”,实为乱世中自筑的精神原乡;“海畔逐臭之夫”以缪篆盘曲,若浊浪翻涌;1940年《自课》手迹:“上午六时临池,七时作书,九时治印……星期六下午恕不见客”——苦行僧般的自律与惊世骇俗的名号,构成一种狂狷的二元对峙。

邓散木草书杜甫诗
对于自号的粪翁,先生《六十自讼》曾剖白心迹:“行年当三十,去姓字以粪。非敢求惊人,聊以托孤愤。”1927年后面对复杂酷烈的政局,邓散木取此秽名,实为表达对政坛污浊的决裂。而1945年抗战胜利后,政客争求“粪翁”印以充风雅,于是愤而改号“散木”,取《庄子》“不材之木”意。
从粪翁的张扬,到散木的隐忍,恰是近代知识分子精神流变的缩影,而此次在海派艺术馆的展览,也可以说是一段融合私人情怀、学术使命与文化回归的感人历程。

散木先生生于上海,其艺术基因深植于江南文化沃土。年少时习何绍基体书法与站桩功,后得父亲同事李肃之指导,临摹汉碑魏碑,书风初显雄浑之气。壮年投赵古泥、萧蜕盦门下,深研封泥、古陶、砖文,1930年代于江南连开十二次个展,以“粪翁”之号惊世骇俗,其反叛精神正是海派“离经叛道”传统的极致表达——以“粪除污秽”自喻,挑战权贵虚伪,直承徐渭、八大山人之畸士风骨。散木先生曾以“三长两短斋”自评艺业(篆刻、诗、书为“三长”;画、词为“两短”),其篆刻章法上创“疏密、轻重、屈伸、挪让……”十四诀,晚年左手刻印,刀法生涩奇崛,残肢缚刃的痛楚化为线条的悲怆张力。1955年赴京书写简化字模,楷体工谨如蒙童习字,昔年书坛“江南祭酒”俯身启蒙,体现士人“以文化民”的担当。

邓散木篆书杜甫诗
散木先生辞世二十年后,1983年,其夫人张建权将两千余件遗作捐黑龙江,建首个邓散木艺术陈列馆。此次展览的主要推动者之一张京军先生原为内蒙古包头博物馆文物鉴定专家,十余年前,他机缘巧合获藏邓散木遗物三千余件,包括书法、手稿、印章、文具、日记等,后耗费数年光阴整理出百万言的《邓散木日记》,从字里行间深刻感受到邓散木晚年刻“浦江西畔人家”“江南人也”等印章的思乡之情,遂立下“送先生回家”的宏愿,也是完成邓散木的未解乡愁——邓散木生于上海黄浦区,晚年因病滞留北京,至死未归故土,其日记与印章因之也成为遗愿的见证,更是展览的情感内核。
上海海派艺术馆的此次展览中,除张京军先生的大量收藏外,更有张建华、史军萍等诸兄多方征集的邓散木先生书法、篆刻、文献,作品之丰富、深邃,文献之全面、立体,足以勾勒出散木先生的传奇人生,也可以说是以金石书法铸成的一部知识分子痛史。
散木先生以“粪”扫浊世,以“木”寄孤愤,其艺如夔足踏金石,其志似铁笔镂春秋,从虞山正脉到草篆奇峰,从粪除污秽到残躯铁笔,他将海派艺术的叛逆创新与士人的家国孤愤熔铸一体。昔年章士钊评其绝笔印“刀力非凡”,然刀力之深,岂在石乎?实为以骨为刃,以血为朱,刻于文人心史之上。
2025年蝉鸣声中,三柳书屋